“休说鲈鱼堪脍，尽西风，季鹰归未”，初雪如絮的时节，我羡慕季鹰的豁达与潇洒，能不忌眼前的苟且，回归诗与故乡的田野。人间烟火味，最抚凡尘心，饮食中的光影流年，酿造出了甘之如饴的生活，棠梨煎雪的惬意，记录了生命中细水长流与繁华平淡。

炊烟是寻觅饮食的古老秘钥，一条缓缓升起的白练，是舌尖记忆的惊鸿之影。立春之际，茼蒿炒腊肉最受青睐，新鲜茼蒿炒肥瘦相间的腊肉是荤素之间的绝美搭配；端午则有裹挟着箬叶香的粽子，初秋是雪白晶莹的芋头与青菜融化为一体。小雪来到之时，则适宜吃鲜嫩的鲤鱼。故乡的鱼不同于别处的鱼，是在山泉水中长大的，体型稍小，但是味更鲜甜，其鱼肉入口，绵而不老，鲜而不腥，鱼汁细细润润地翻腾在舌尖。每一种家常美食都是通过炊烟传递到院中，最后飘散到村里。寻常食材，在母亲的手下，则转变为餐桌的美味，记忆中的那缕炊烟，是等待劳作的人回家的信号。每每想起，发现烟火中最令人怀念的，不止是充饥的食物，还有怡情的慰藉，进餐时的愉悦。

烟火从来不是生根于灶台，而是一种生活与生命。走出庭院，没有柴米油盐的临溪菜园，也是隐藏了惊喜的方寸天地，那里有自然最原始的味道。金色的南瓜花沿着竹篱如星星一般错落有致地舒展，周围吸引了小巧轻盈的蜜蜂在窃窃私语，拨开宽大的叶子，能发现青嫩的小南瓜在荡着秋千。微风轻飏，醉人的花香拂动着小南瓜独有的稚嫩之味深入脾肺。靠近竹篱，碧青的辣椒和紫玉的茄子安之若素，在露水的氤氲下散发着新生的气息。更不必说修长纤细的豆角，藏头露尾的黄瓜，郁郁葱葱的空心菜，色泽红润的番茄。或浓或淡的味道，配合着水渠旁一方年年割去、年年生长的韭菜，置身其中，满心都是轻松。一个小小的菜园，从西山月出到黎明褪色，都有无数的生命在跳动，这些生命没有听过谈经布道，不曾接触玉树庭花，交织在一起酿造出的自然寓言，没有烟火的熏陶，却成了最抚慰人心的味道。

《舌尖上的中国》里有一句颇具妙趣的释语：“高端的食材，往往只需要采用最朴素的烹饪方式。”的确，凡事不宜苟且，而于饮食尤甚，中国的许多菜品，并不因为食材的不同而改变其格调，所用原料本不起眼，经过一番用心之后，便成了人间至味。用几种调料简单地勾芡之后，生活中所见的平常，也成了餐桌上惊奇的滋味。四川有一道菜名为开水白菜，它的主原料只有白菜，但这道菜却曾位居清宫御膳房的菜谱中，百年之后，依然行走于国宴中的餐席上。它能享有如此高的赞誉与其做法中的用心与讲究颇有关系，熬“开水”的高汤、制作时的火候，都得精益求精才可，最后才把极繁和极简归至化境。能流传于世的烟火气息，其中都蕴含了烹饪者最独运的匠心，这是饮食之心，更是生活之心。

《礼记》有云：饮食男女，人之大欲存焉。欲一以穷之，舍礼何以哉？热衷于享受美食，本是一种对精致生活的追求，但是如果对所食之物“一以穷之”，为满足口腹之欲，寻求山珍野味，食之无忌，毫不节制，却容易反噬自身。要么破坏生态平衡，戕害了一众生灵；要么引发生理疾病，衍生了健康问题，甚至为人类带来灾难。食之过度，则成贪婪；求之过量，则成杀戮。从某种意义上讲，美食是一种尘世的救赎，让人生在焦虑和困顿中可以有希望等待重生。恰如印度最著名的苦行僧甘地所说：人类不过是散落在大地上的盐粒而已。以对生活的一片热忱，或如袁子才想随园之情，或如李子柒的终南恬静，在粗茶淡饭中，也有无穷乐趣。就像苏子所说：“雪沫乳花浮午盏，蓼茸蒿笋试春盘。人间有味是清欢。”

季鹰的鲈鱼已经成了化石，石头上雕刻了一段段烟火故事。倘若有幸，于柴门风雪夜，在炭火边温上一壶新酒，备几味腊碟，与知己倚窗而坐，听雪敲棋，未尝不是红尘烟火中的一大乐事。(杜宏梁)